与“工匠精神”相比，锤子科技更像是出于罗永浩情怀的精神产物，但是，贩卖情怀者，终为情怀所伤，并由此丧失信誉和口碑，再图东山再起，将会无比艰难。

　　他为赢付出过一切，以追求人生价值和个人体验最大化。他是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工作、生活的“老罗”。

　　他是罗永浩。智慧、勇敢、自信、幽默，妙语生花，一位个性十足的新东方英语老师，却意外成为千万青年的精神导师和励志偶像。

　　可是，在过去12年的创业经历中，罗永浩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矛盾的时刻：在产品口碑最炙手可热的时候却卖不出货，“我的心在疼痛，像童年的委屈”，这是锤子手机的悲剧写照，也是罗永浩的惨痛心境。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企业家，这是罗永浩在过去6个月里思考最多的问题。

　　2014年12月6日，罗永浩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进行最后一场个人演讲，主题是“罗永浩告别罗永浩”。演讲落幕之后，所有人将会发现，这个昔日妙语连珠、言辞犀利，像战士一样不停战斗的胖子，或将成为一个充满官腔、缺乏个性的“庸俗”企业家。

　　锤子是怎么搞砸的

　　有人说罗永浩最大的失误并不是锤子手机没有做好，而是根本就不该做手机。智能手机并非低门槛领域，尤其是像罗永浩这种“零经验”的创业者，可他一向特立独行，足够自信，没有一丝恐惧。

　　客观来说，罗永浩的开局异常顺利。2012年5月，罗永浩拿到第一笔900万元天使投资，正式成立锤子科技。锤子的创始团队并没有小米那样豪华，除了熟人就是“罗粉”，一名来应聘的工程师向罗永浩坦言：“你这个项目我不太看好，但也不是完全看衰。我愿意陪你试一两年，如果做黄了我就去重新找工作。”为了提升团队士气，罗永浩每天演讲鼓劲。

　　在锤子成立初期，罗永浩和软件团队每天都泡在一起抠产品细节，重点改造应用程序。他身上有股“工匠精神”??工匠对每件产品都精雕细琢、精益求精，追求完美和极致，努力把品质从99%提高到99.99%，利虽微仍不惜工料。哪怕是一个时钟，罗永浩也要提升美感和互动性，让工程师差点崩溃。

　　在做锤子系统的过程中，罗永浩带领设计师一点一点添加了100 多个交互方面的人性化小细节，比如通信录可按名字、地点、频率和添加时间排序，支持中途取消短信发送、自动判断拍照方向等，其中将近一半软件交互由他本人设计。罗永浩深信，人机交互高度依赖天赋，所以锤子的产品经理可以没有专业背景，但必须有品位并认同他的想法。

　　2013年3月，锤子手机举办基于安卓系统的产品发布会，引发舆论广泛关注，劣评如潮。可意外的是，锤子再次获得7000万元投资，罗永浩谦虚中充满骄傲：“我不知道投资人怎么想的，显然他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根据好评进行判断。”

　　锤子系统发布之后，很快拿到2亿元投资，罗永浩终于可以着手硬件。他请来前摩托罗拉设计总监钱晨组建一流的硬件团队，在整个硬件取舍的过程中，他经常在矛盾中挣扎、选择，比如手机屏幕，罗永浩喜欢4.5 英寸以下的，轻巧之余符合单手操作黄金比例，但大屏是一个很明显的趋势，他最终不得不对市场作出妥协，将屏幕确定在5英寸，“我们新厂商只做一款，不能太激进了。”

　　2014年5月，锤子手机正式发布，粉丝称赞有加。罗永浩在发布会上放了一张充满油画质感的宣传海报：罗永浩化身一位年迈的匠人，灰发白须，腰系围裙，躬身操作台前雕刻打磨，侧身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满各式工具。这张图背后是罗永浩的口号：“我不是为了输赢，我就是认真。”

　　锤子手机发布两个月不到，预订10万台，逃单率2%，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此，罗永浩一度觉得锤子大功告成，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既能让反对者闭嘴，又证明他是一名优秀的创业者。可出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6个月才是噩梦。

　　在设计之初，锤子的很多细节都是由罗永浩亲自拍板，锤子发布会的成功从某种意义上表示用户赞同他的想法，却并不表示这些创意能够最终实现。他的所有的想法都足够完美，不过锤子并不是一家成熟企业，面对超预期的承诺他有心无力。实际上，在讨论过程中，锤子CTO钱晨反复警告他，能做出来和能量产是两个概念。如果只是要做的话，锤子什么都能做出来，但是要量产的话需要考虑评估风险。

　　各种细节问题接踵而至，导致锤子的生产一再延期。“公司底子太薄，小厂商和新厂商在供应链上不吃点苦头是不可能的。”钱晨说，直到出现问题才意识到锤子在供应商那里没有摩托罗拉那样的话语权。“我们胆子也很大，老罗提什么要求，都敢答应他。”

　　2014年8月，手握10万订单，罗永浩和锤子进驻富士康，开始为交货做准备，然而供应链和生产却每天都出问题。苦熬4个多月之后，所有问题终于解决，负责生产的主管拍着胸口告诉罗永浩，“下个月开始要6万就做6万，要8万就做8万。”可惜时不待我，在此期间，锤子手机的逃单率从2%飙升到近90%，几乎全军覆没。

　　在2014年12月6日的演讲中，罗永浩反思道：“我是一个不靠谱的文艺中年做手机，文艺中年做手机我觉得能做出来就量产，结果很多不起眼的小东西都闯了祸。”

　　彪悍的前半生

　　罗永浩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很难给他的职业履历贴一个标签，因为他看上去似乎没有真正擅长的领域，至少每项工作都没做长久。

　　他没有上过大学，早年经历也与很多企业家一样动荡漂泊：筛沙子、摆旧书摊、代理批发市场招商、走私汽车、做期货，甚至以短期旅游的身份到韩国打工……这些工作他都不顺利，没有发展前途，也没有赚到钱。有一年春节回老家，他发现所有兄弟姐妹都给父母带礼物，只有他两手空空，那一刻他才意识到“知识分子要活得有尊严，就得有点钱”，他下定决心，真正做一些事情，不能再浑浑噩噩没有目标。

　　罗永浩到新东方当培训老师是一件非常巧合的事。他因为想移民在夜校上过一段时间口语课，也帮做传销的朋友讲了半年培训课，可是并不符合招聘要求，起码学历就不够。但他还是斗胆给俞敏洪写了一封万字求职信，终于得到试讲的机会，经过三次屡败屡战，他终于成功，并成为学生热捧的“超级教师”，许多经典言论被奉为“老罗语录”。

　　可罗永浩并不满足只做一名培训老师。他辞职创办了牛博网。由于坚持不删帖，很多公共事件在牛博网讨论热烈，吸引了超高人气，然而两年后，因为言论尺度宽松、盈利模式不清晰，牛博网被迫关闭。罗永浩说：“我和牛博的技术总监黄斌有时候也会在办公室里感慨，觉得能赚钱的招数好像都是不要脸的。要是用‘不要脸’的招数赚到了钱，还吹什么牛，叫什么牛博呢？”黄斌评价：“从经商角度看，老罗并不是个适合去独立经商的人，他必须要有合作伙伴。如果我给自己独立经商打80分，老罗可能只有60分。”虽然没有赚到钱，但罗永浩收获颇丰，他因此结识一大批社会精英和意见领袖朋友。

　　借助牛博网的影响力，罗永浩重新回到教育行业，创办老罗英语培训机构。第二次创业，罗永浩在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管理者、企业家。他给老罗英语定下的最大战略是：提供一个在教学品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能够给学生带来一些有价值观影响力的商业培训机构。

　　这一时期，罗永浩简直就是个工作狂，事无巨细，经常在办公室里过夜，琢磨怎么把生意做好。比如，英语培训旺季主要集中在寒暑假，3月投入宣传成本，6月才能收回，每个月的资金流动很不均匀，为了鼓励学生早缴费，他推出过一项促销方案??越早交钱，收费越低。罗永浩研究了很多市场营销的书，为老罗英语制订了一系列的方案。暑期班连续3个月，他每天睡3小时，其他时间每天睡6小时，非常拼命。

　　不过遗憾的是，他一方面为老罗英语制订经营策略，另一面又不在乎管理细节，习惯凭喜好做事。运作老罗英语的3年里，罗永浩的收支意识淡薄。比如举办一场活动，他通常不听财务主管的劝告，而是选择效果最好的方案。除非有人警告这样做会亏钱时，他才会稍加控制。

　　无论在新东方教书、做牛博网还是创办老罗英语，罗永浩都不掩饰赚钱是直接动机，但他是理想主义者：“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可能的，通过实现理想让人相信实现理想是可能的，通过改变世界让人相信改变世界是可能的，即使是在中国。”经商和理想也并不矛盾，至少可以让他更有尊严。正是这种尊严感不断膨胀他的野心，甚至以彪悍示人，对异见者口诛笔伐、不依不饶，粉丝数量迅速增加，一位在麦肯锡工作过的朋友因此建议：“如果你做一个品牌，瞬间就能起一个很大的量。”

　　这也是罗永浩选择做锤子手机的动力，尽管所有朋友都反对。

　　放下情怀

　　创业至今，罗永浩依然缺少一种企业家气质。就好比他的微博认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份标签是“锤子科技创始人”而非“锤子科技CEO”。在锤子深陷外界质疑的时候，他依然希望通过彪悍的方式扭转局面。

　　2014年8月，知名手机测评人王自如在锤子手机的测评视频中，提出锤子手机在屏幕可视角度、带螺丝的可拆卸后盖带来诸多弊端、排线容易被静电击穿等问题，最让锤子引以为豪的外观结构仅得 64.2 分，处于行业中游水平。

　　于是罗永浩坐不住了，在微博上找王自如约架??8月27日在优酷直播对质。长达3小时的论战引发网友的极大关注，罗永浩在辩论中一如既往的强悍，充分运用辩论技巧，力证王自如论点错误、假冒专业、假中立，甚至欠缺做手机测评的资格。

　　从论战过程来看，罗永浩几乎完胜，王自如事后公开发表道歉声明。然而奇怪的是，即便罗永浩占据上风，赢得论战，却输掉了人心。根据优酷的投票，论战之前罗永浩与王自如的支持比例是1比1，论战胜利之后仅提高到2比1，这显然令意气风发的罗永浩大失所望，他终于认识到什么叫人心所向。

　　约架余波未平，罗永浩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曾坚称锤子手机“定价如果低于2500元，我是你孙子”，可是在2014年10月27日却宣布锤子T1手机降价1000元。罗永浩向公众解释：因为错过产品销售黄金期，准备清理3G库存。可江湖传言却是锤子科技最新一轮融资失败，罗永浩割肉救急。网络上人声鼎沸，罗永浩因降价招来一片骂声。

　　自食其言无疑是一场妥协、挫败，罗永浩终于不再彪悍，他认识到企业利益、商业规律比个人脸面更重要，尽管可能因此背负诚信缺失的骂名。做出这样的改变对于罗永浩来说并非易事，但站在公司的角度，这其实意味着他开始自我转型??罗永浩告别“老罗”。在2014年12月6日的演讲中，罗永浩声称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做个人演讲，听起来有一丝伤感与无奈。在演讲门票的背面，原先“工匠”罗永浩的海报图只剩下操作台，罗永浩不见了。

　　面对舆论的压力，他选择沉默。在大多数人看来，锤子科技之所以产生巨大争议，罪魁祸首就是罗永浩本人。他以前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犯下无数错误，甚至说过“雷军太土，黄章太笨，乔布斯也就那么回事”等引发众怒的狂悖之言，到处树敌，无论是对小米、苹果还是魅族等的冷嘲热讽都是这样。如今，罗永浩已经将微博密码交给锤子公关部门，他所发的每一条微博都要经过部门员工审核，这样就不会给企业形象增加负担。

　　昔日在聚光灯之下，罗永浩身上还真有一些乔布斯在电影《硅谷传奇》中的影子。一个能够成就伟大的人，必然是一个能够颠覆传统的人。捣鼓“锤子”的罗永浩就像遭囚禁多年突然被释放的猛兽一样，专注又偏执，自信又张狂，乔布斯当年也以超前思想打造出不被人接受的个人电脑，固执而孤独地操作演示时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他们会来的。”不过，当年乔布斯拿出的是最早的个人电脑，属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产品，而罗永浩的锤子手机只是众多智能手机之一，势能和价值不可同日而语。

　　早在两年前，有投资人在锤子尚未发布时就宣称不会给罗永浩投资：“他是如此成功地说服了我，以至于我立即决定不能给他投资。”不投资的逻辑很残酷：以做出超一流产品为己任的企业家，99%都会让投资人赔。即使因天赋异禀而成功的那1%，其成功半路上也经常让投资人痛不欲生。

　　与“工匠精神”相比，锤子科技更像是出于罗永浩情怀的精神产物。情怀与理想是企业家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情感，足以融化创业征途所有的苦难与艰辛，甚至以此打动客户、员工与股东，弥补产品质量、服务、营销的某些不足。但是，情怀不是商业模式，更非企业核心竞争力，而是一种脆弱甚至带毒的企业文化。贩卖情怀者，终为情怀所伤，并由此丧失信誉和口碑，再图东山再起，将会无比艰难。

　　罗永浩告别“老罗”，其实就是与情怀切割，与商业媾和。他能否迈过这道坎，将决定锤子科技的前途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