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公司首席法务官必须对中国江湖文化和潜规则抱着理解、认同、欣赏甚至某种程度积极参与的态度，否则思想被束缚后就会寸步难行

　　◎ 文 《法人》特约撰稿 郭建军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惨烈的市场竞争中，对手的手段有光明正大的，也有龌龊不堪的，不是每个对手都会按照规矩出牌，往往是在你还没有摆出架势之前就已经将你击倒。时刻记住，跟你打交道的人有绅士也有烂仔，如果不想当秀才，公司首席法务官（GC）就必须保有几分匪气，这种匪气有时表现为文质彬彬的侠骨柔肠，有时表现为一瞥不屑的目光，有时又表现为深藏不漏的伺机而动，有时还表现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心狠手辣，总之，能让对手心中一惊、不敢小觑。

　　一个有些许江湖气质的GC不见得让每个人欢迎，但现在却非常吃得开，也颇讨公司CEO和董事会喜欢，他的这种匪气习性也必然会深深地影响他所带领的公司法务团队的腔调，好评如虎狼之师，差评像一群土匪，GC的这种气质与其他特征的沆瀣一气最终融合形成公司法务自身的调性，他像一面金字招牌闪闪发光，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公司法务的处事态度、团队性格和软实力。

　　进入公司法务职场第一课

　　当法学科班出身的小康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进入公司法律部的那一天，领导就乐得合不拢嘴了，要知道他是几年来唯一从名牌政法大学来的毕业生，而他大部分同学们只要有办法更愿意选择政府机关，这让即将踏入职场的小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悲壮。领导很快就对他赞赏有加，“小伙子不错，专业功底深厚，工作态度积极，为人处世都很有教养”云云，但还没来得及得意，领导就话锋一转，“就是缺点匪气”。在当时，这个评价的确让他匪夷所思，也让意气风发准备干一番大事业的他足够泄气，堂堂受过高等法学教育的毕业生为什么要变成土匪？但很快，小康就遇到了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案件。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盗窃案件，案值虽大，只需简单证据材料即可立案，于是领导交代下来时小康满口答应。他找了一个单独的会议室跟嫌疑人谈话，跟他讲了盗窃的严重后果和自首坦白的好处，但这个人显然是个老油条，对小康的规劝油盐不进并大喊冤枉，无奈小康最后只好跟领导汇报，鉴于没有直接证明材料，该案件没有办法报案。领导拍了拍他的肩膀，跟隔壁的老李说你过去再试试。这个老李是小康向来看不起的，从部队转业过来，没文化还整天爱喝酒，而且根本就不懂法律。不一会儿，老李也出来了，小康本想自以为是地去安慰他一下，没想到，他跟领导说，那个人正在写悔过书，等他签了字就可以报案了。小康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于是有了下面让小康终生难忘的对话：

　　“老李，他招了？”

　　“嗯。”

　　“你怎么跟他说的？”

　　“没说什么。”

　　“嗯？没说什么！”

　　“我就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开口。”

　　“就这样？然后呢？”

　　“他就招了。”

　　老李的轻描淡写更让小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一直很不甘心，认为老李在吹牛，要不就是他运气太好。不过那时候，小康的确感觉到了老李那个小单凤眼睛背后的力量，的确会让人不寒而栗。从此，他开始有点理解领导讲的匪气，老李也顺理成章地担任起小康的导师。

　　江湖文化与法治社会

　　“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风涛不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GC对刚入公司法务职场的菜鸟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在中国，江湖是与主流显性社会相对的另一个隐形世界，有自己的行为方式、舆情系统和游戏规则，如果GC对这个系统没有认知，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就会找不到门道、理不出头绪。

　　作为中国公司GC，你必须认识到，江湖文化的道义虽然与现代文明的民主与法治理念格格不入，但在中国社会二者却能诡异地同时并行。这或许是因为，在大变革的时代，旧有的社会宗法制度虽然解体，但从身份关系到契约关系的现代文明秩序却并未确立，这时，江湖文化和潜规则乘虚而入，占领了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在这种复杂的社会秩序下，中国公司的GC们必须花费他一半甚至更多精力在处理非法律事件上。你很难想象一个老实巴交、守纪奉法的GC每天面对很多棘手的事情仍能安排得得心应手，更难想象一个在西方大公司工作过的资深GC就任中国公司GC的话，他同样能像在西方公司玩得转，这里有太多非法律因素。

　　一边是潜规则横行的江湖圈子，一边是讲法治的现代社会，中国GC们整日在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世界中游走，更像在高空走钢丝，不熟悉人家玩法的结果会很不好，甚至可能会使自己和自己服务的东家坠入万丈深渊。要生存和发展，GC就不得不对自己和公司所处的内外部境况仔细观察，对各种运作规则烂熟于心，对复杂的情况要善于周旋和变通。当然，这种整日如履薄冰的感觉并不好，GC也会常常郁闷地权衡，用整天的小心翼翼和由此引发的精神衰弱去置换公司某种程度的长治久安是否值得。

　　首席法务官的匪气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虽然勉为其难，但一个成熟的公司GC必须对中国江湖文化和潜规则抱着理解、认同、欣赏甚至某种程度积极参与的态度，否则思想被束缚后就会寸步难行。在这种适度参与的过程中，GC必须要分清楚，哪些糟粕要抛弃，哪些底线要守住，哪些精华要发扬，哪些现实须接受，在潜移默化中，GC的匪气也就堆量集成：

　　兵不厌诈

　　从万科的“海盗计划”到华为的“焦土政策”，有匪气的GC都是项目核心策划人员并将兵不厌诈的军事哲学运用得得心应手。确实，为了自己服务的东家在市场中取得竞争优势，敦厚不愚的GC也是拼了，在合规合法的前提下，想尽一切办法为公司争取腾挪空间。他深刻地明白商场如战场，一切以成败论英雄，如果你太过老实必定吃亏，却未必有命享福，没有回头路。

　　沉默是金

　　有匪气的GC案头一定会有一本巴特尔的《犯罪心理学》，他会教会GC什么时候发声、什么时候闭嘴。可说可不说的不说，非说不可的少说，此处无声胜有声，开头提到的老李便是沉默是金的经典案例。特别是有时候，GC在思想纷乱的时刻，更需要沉默静守才能保持清醒，同时积蓄下一次奋起的力量。

　　有难同当

　　有匪气的GC绝不能抢功，与下属抢食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地方，这只能证明GC的无能。有福同享是一个GC最基本的素质，不易的是有难同当，特别是当上头怪罪下来的责任已经超出GC的承受或者控制范围，GC如果还能站出来为大家撑起一片天就显得难能可贵。千万不要在大家最需要你的时候难觅你的踪影，或者出了事总想着找个垫背的或者替死鬼，这样会被认为是逃兵而再难服众。

　　蔑视规则

　　有匪气的GC尊重规则，也会识时务的蔑视规则。江湖文化与主流文化天然抵牾，既摆不上台面，又无法公开适用，但只要当事双方心照不宣，彼此认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那么，在正式规则光鲜的外表下，江湖规则往往就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这对公司GC的能力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因为他既要正视规则，又要敢于尝试挑战规则和超越规则，稍有不甚就会被诟病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敢于树敌

　　有匪气的GC不会浪费时间去试图讨好每一个人，在抗辩的竞争体制下，树敌在所难免，在敌人面前低三下四不仅不能换取对方的谅解，反而会引来更猛烈和得寸进尺的攻击。较聪明的做法是，仔细甄别你的朋友和敌人，弄清楚自己希望谁喜欢你、谁厌恶你，对你的朋友要倍加珍惜，对你的敌人要毫不犹豫地反击，这样做的确有些任性，但赢得朋友的同时说不定还会取得敌人的尊重。通过了解GC的朋友，可以掌握GC的品行；通过了解GC的敌人，可以摸清GC的身价。

　　韦氏哲学

　　韦小宝胸无点墨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匪气的GC不会坚持“道不同不相与谋”，而是会以更广阔的胸怀拥抱更多的朋友，并能游刃有余地与有不同性格、不同追求和不同价值观的人打交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GC在推杯换盏中进入不同圈子，认识不同的人，并慢慢积累开展工作所需的人气和人脉。

　　公司法务的调性

　　人以类聚，“部以调分”。在一个公司里，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性格，鲜明的团队调性是一个成熟部门的标志之一，是该部门最易被外界感知的独特属性。如果法务团队的调性是正面的，大家就会越战越勇，如果法务团队的调性是负面的，团队成员的士气就会受到消极的影响，因此我们常常听到类似的评价，如：这个公司法务部像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在公司里没有地位，那个公司法务部非常强势，直接跟公司CEO汇报；这个公司法务部高效而睿智，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们都做到了，那个公司法务部非常官僚且笨拙，本来有把握的官司都输掉了；这个公司法务部具有狼性，经常主动发起打击竞争对手的战争，那个公司法务部像个羊羔，在战斗中总是进退失据。

　　有匪气的GC并不提倡做人做事高调，事实上，公司法务的调性并不显化，常常隐匿在具体的法务实践中，并通过平时的工作点滴向外部传达自己的口碑。但公司法务的这种调性对事件处理成功的影响程度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他反应了GC的个性、态度、文化和价值取向，并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影响着法务团队每个成员的行为习惯。

　　公司法务部的调性不能违背部门属性，否则给人传达的信息就会错误，这样的法务团队也无法走远，而有些不沉稳的GC常常犯这样的错误。比如有些公司法务部非常强势，倒不是因为他们的业务能力强，而是把自己合规监察的功能无限放大，越俎代庖了公司审计部门很多事情，这样的做法会打乱法务部本来的调性，结果会非常危险。

　　从匪走向贵族

　　行走于黑白两道，徘徊于官民之间。GC的匪气本身就是一种气质，有时候给人一种坏坏的感觉，这时候你不用怀疑，这就是GC希望向外界传达的态度。但是，“匪”占山为王有余，而觊觎天下不足，教父考利昂如果仅仅有匪气，就不会成为教父，因此，一个优秀的GC既要有血性方刚和狠劲，又要能委曲求全和隐忍，还要文武双全和机智。江湖的匪气加上贵族的智慧才能保证GC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一个剑胆琴心的公司GC终能成就大事。

　　GC要努力吸纳有利于法务组织发展的江湖规矩为我所用，但也要敢于摈弃戕害法务组织长远发展的江湖习气，防止有组织、无纪律的匪气弥漫。在江湖文化中，一切法律规则和秩序都可以变通或者作废，规矩和秩序是用来打破的这样的理念非常盛行。可以想象，GC作为合规合法的坚守者，不仅要理解还要报以并不排斥参与的心理，其内心纠结要强过实际操作的困难。

　　GC的匪气会深刻影响法务团队的调性，没有调性的公司法务部注定是平庸的，鲜明的部门特征会让你在公司里有独特的性格，并给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的软实力会让法务部更有立足之地。这种腔调对于法务部来讲其实就像一种辅弼的佐料，如广东人吃烧腊时碗底的沙茶酱或者山西人咀嚼面条时浇上的陈醋，虽然并非必不可少，但失之就会少了很多味道。

　　中国公司GC的匪气及其带领的公司法务的调性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随着国家民主、法治和现代文明的秩序规范逐渐确立并占据主流，相信GC的匪气铠甲会随着江湖社会的隐去而慢慢退变，GC的贵族气质会逐步提升，最终会以崭新的现代企业首席法务官的本来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作者系酷派集团副总裁兼首席法务官，法学博士）